《磨亮的木柄》 第1章磨亮的木柄精选章节
入秋的雨是缠人的,像南方老太太纳鞋底的线,细细碎碎,沾在皮肤上就是一层凉。
王树根搬鞋摊的时候,裤脚已经湿了半截,贴在小腿上,走起路来发沉。
鞋摊是三十年前自己打的,松木架子,
四条腿有两条垫着碎砖——左边那块砖是去年台风天从墙根捡的,
右上角缺了个角;右边那块是石儿小时候玩积木剩下的,上面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铅笔印。
他把鞋摊往大榕树根底下挪了挪,树冠垂下来的气根扫过他的头顶,带着点潮乎乎的土味。
先掏工具。帆布包是张桂兰走那年缝的,藏青布面,边角已经磨得发白,
上面绣的“王”字掉了一半线头。他先摸出顶针,黄铜的,内圈有三道深深的压痕,
是二十多年捏锥子捏出来的;再摸线轴,红的、黑的、蓝的,绕在硬纸板上,
最底下压着半卷白线——那是石儿出殡时用剩下的,他没扔,总觉得留着还有用。
然后是剪刀,刀刃锈了个小豁口,还是石儿十五岁那年,
用第一次打工的钱给他换的新的;最后是胶水,半管,口子已经干了,
得用锥子捅捅才能挤出来。他的手顿了顿,指尖在帆布包底扫了一圈,空的。不是没摸到,
是摸到的只有碎布和粘在布上的鞋钉。王树根把包翻过来,往地上一倒,
鞋钉“哗啦啦”滚了一地,有两颗滚进了榕树的裂缝里,
他用左手食指去抠——那根指头缺了第一节,是年轻时补鞋被锥子扎穿,感染后截的,
现在只剩个圆滚滚的断面,抠东西总不得劲。他抠了半天,指甲缝里塞满了泥,
才把鞋钉抠出来,攥在掌心里。“树根,雨凉,咋蹲地上?”是隔壁裁缝铺的李叔,
端着个搪瓷杯,杯沿缺了个口,里面的热水冒着白气。王树根抬头的时候,
雨丝正好落在他的眼角,他眨了眨眼,才看清李叔的脸——李叔比他小两岁,
头发却比他白得少,大概是裁缝铺里暖和,不用风吹日晒。“李哥,”他的声音有点发颤,
像被雨泡软的线,“我锥子没了。”“啥锥子?”李叔凑过来,蹲在他旁边,
热水杯放在地上,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布鞋面,“是石儿给你买的那把?”王树根点头,
指节因为用力攥着鞋钉,泛出青白。那把锥子是黄杨木柄的,石儿十五岁去县城打工,
在五金店里挑了半天,回来时攥在手里,红布包着,说“爸,这木柄软,你握着手不疼”。
那天石儿的手冻得通红,指甲缝里还嵌着工厂的铁屑,却把锥子递给他时,
笑得嘴角出了个梨涡——跟张桂兰年轻时一模一样。“你再找找,
是不是昨天收摊落哪儿了?”李叔帮他扒拉地上的东西,线轴、剪刀、胶水,
翻来覆去就是没有锥子,“昨儿你不是给张婶补了双棉鞋,最后一个走的?我关铺子的时候,
还看见你在擦那锥子呢。”王树根也想起来了。昨天傍晚没下雨,
夕阳把榕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落在张婶的棉鞋上。张婶说孙子要去县城上学,得穿双暖鞋,
他就用那把锥子,一针一线地纳鞋底,线走得密,张婶还笑:“树根,
你这针脚比我纳鞋底还细。”他当时没说话,
只是把锥子在围裙上蹭了蹭——那是他的习惯,每次扎针前都要蹭蹭,
像跟锥子打个招呼。收摊时他记得清清楚楚,把锥子放进帆布包最里面的夹层,
还摸了摸木柄,是凉的,滑溜溜的,能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。“会不会是被收废品的拿了?
”张婶提着菜篮子路过,篮底沾着泥,里面躺着几根带根的青菜。她把篮子往鞋摊边一放,
蹲下来帮着找,手指上的银镯子碰在鞋钉上,“叮”的一声。“昨儿下午有个收废品的,
穿件破夹克,黑的,在你摊旁边停了老半天,还问我你这鞋摊卖不卖。我跟他说,
这是王师傅的命根子,咋能卖?他还盯着你那帆布包看了两眼。
”王树根的后背“唰”地冒了层冷汗,像被雨浇透了似的。他想起那个男人了。
昨天下午三点多,太阳有点毒,他坐在长凳上打盹,听见有人问“大爷,您这包里装的啥?
沉不沉?”。他睁开眼,看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,头发乱得像鸡窝,
夹克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,手里攥着个杆秤,秤砣上锈迹斑斑。他当时没在意,
只说“修鞋的家伙,能不沉?”,男人笑了笑,没再问,骑着三轮车往街东头去了,
车斗里堆的旧纸箱“哗啦啦”响。“是他,肯定是他!”王树根站起来,腿有点软,
他扶了扶鞋摊的架子,松木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疼,“他往街东头去了,
收废品的都去那边的废品站!”他没顾上捡地上的鞋钉,也没顾上关帆布包,
拔腿就往街东头跑。裤脚的泥水甩在腿上,凉得刺骨;榕树的气根扫过他的脸,他也没躲。
跑过张婶的菜摊时,张婶喊他“树根,你慢点儿,别摔着!”,他没回头,
只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在烧,烧得他嗓子发紧——那不是锥子,是石儿的手,
是石儿递给他锥子时的温度,是二十多年来,每天擦三遍木柄时的念想。
街东头的路是水泥的,去年刚修的,路面还很平整,但王树根跑得急,没看见路边的石子,
脚底下一滑,差点摔了。他扶住路边的电线杆,杆上贴着张牛皮癣广告,被雨泡得发皱,
上面的字糊成了一团。他喘着气,胸口像有块石头压着,疼得厉害。这时候他才想起,
自己已经六十二了,不是当年能扛着石儿跑三里地去看电影的年纪了。
废品站在小镇的最东头,挨着河,
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味——铁锈的味、霉烂的味、还有烧塑料的味,混在一起,
呛得人鼻子发酸。王树根跑到废品站门口时,肺都快炸了,他扶着门框,弯着腰咳嗽,
咳得眼泪都出来了。门口拴着的土狗冲他叫,声音又粗又哑,
铁链子在地上拖得“哗啦啦”响。“老板!老板在吗?”他喊,
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沙哑。铁皮屋里出来个光头男人,穿着件灰色背心,肚子上的肉堆成了圈,
手里攥着个嗑瓜子的盘子,瓜子皮撒了一地。“喊啥喊?大清早的,鬼叫魂呢?
”“我找东西,”王树根冲进去,抓住男人的胳膊,他的手因为常年握锥子,
指节肿得像小馒头,抓在男人的胳膊上,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的脂肪,
“昨天是不是有个穿破夹克的收废品的来这儿?黑夹克,头发乱的,
他拿了我的锥子——黄杨木柄,柄尾刻着个‘石’字,你见没见?”男人把他的手甩开,
力道很大,王树根踉跄了一下,差点撞在堆着的旧纸箱上。“你神经病啊?
每天来这儿卖废品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我哪记得什么锥子?”他往地上啐了口瓜子皮,
“再说了,收来的废铁我都送熔炉了,就算有你那破锥子,也早成铁水了,找个屁!
”“不可能!”王树根的声音拔高了些,“那锥子是我儿子给我买的,二十多年了,
他不可能把它当废铁卖!”“你儿子?你儿子是谁?跟我有关系吗?”男人不耐烦了,
伸手去推他,“赶紧走,别在这儿妨碍我做生意,再不走我叫警察了!”王树根没走,
他蹲在废品堆里,开始翻。堆在最上面的是旧塑料瓶,踩扁了,
堆得像座小山;下面是旧纸箱,用绳子捆着,
上面印着“洗衣粉”“方便面”的字样;再往下是废金属,铁锅、铁丝、易拉罐,
锈得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清了。他的手被铁皮划了道口子,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,
滴在废铁上,晕开一小片红。他没管,继续翻,指甲缝里塞满了锈渣,疼得钻心。
他找到一把锥子,木柄是裂的,上面缠着胶布,没有“石”字;又找到一把,是铁柄的,
上面全是锈,锥尖都钝了;再找到一把,木柄是槐木的,硬得硌手,也没有“石”字。
土狗一直在叫,叫得他心烦,他抬头瞪了狗一眼,狗叫得更凶了,铁链子绷得笔直。
“别翻了!”光头男人过来,一脚踹在废品堆上,旧纸箱“哗啦”塌了一角,
“再翻我真不客气了!”王树根慢慢站起来,身上沾满了灰,头发上还挂着片碎纸。
他看着男人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没说出来。他知道,再找下去也没用了,
那把锥子可能真的没了,像石儿没了,像张桂兰走了,像三十年前他爹走的时候,
留给他的那间瓦房,房梁上的木头已经开始朽了。他走出废品站的时候,河风吹过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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